[纱瑜]槲寄生

凑崎少尉×周医师
架空背景
1W6+,篇幅较长,建议睡前/安定时观看
  
BGM:SAM KIM-SEATTLE

190214更新番外

210727原文小幅度改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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少尉养了两盆吊兰。一盆挂在自己的窗上,另一盆放在对门的桌上。时下将是漫长的花期,嫩黄的花瓣开得惊艳,少尉来办公室的时间也越来越早了。

清晨读过战报,少尉摘下了眼镜,搅弄手中的咖啡。无云的天气使太阳变得更加活泼了。少尉起身把窗帘拉好,顺便站在吊兰前,伸出指头碰了碰纤细的花儿。

灰蒙蒙的天终于放晴了。少尉想。

彼时突兀的敲门声响起,接线员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?

“凑崎少尉,对方说是您的挚友。”

少尉把话筒接过,滋啦的电流声掩盖了对方开头的寒暄。凑崎纱夏开了口,“子瑜?”

“是我。少尉吃过早点了吗?”

“少尉吃过了,凑崎没吃。”凑崎纱夏端着原先的咖啡,抿了一小口,“我猜驻北朝鲜的基地条件不会差,周医师过得好吗?”

“一切安好。”电流声呲呲地响起。“北朝鲜又在下雨。少尉,釜山的天气如何?”

“连续一周晴天了。”

“真好。”快听不见周子瑜的声音。“少尉,天阴的时候,分外想家。”

凑崎大概能想象到对方哭红的鼻子。离别的时候,周子瑜才21岁。21岁担任医师,21岁肩负荣光,调去北朝鲜之时,凑崎看见她接过勋章时没哭,却在昏暗的角落里默默地啜泣。

周医师褪去了褂子,坐在货箱上,头低低地埋进腿侧。凑崎忍着没上前,手里攥紧了拳头。她知道缘由,她知道周子瑜为什么哭。

凑崎想起周子瑜刚刚成年的时候。那会她还只带着红十字会发放的护士帽,为前线作战人员处理伤口,有时也会协助医师动手术。当时的北朝乱战胶着,两方的伤亡人数过多,一个护士每天需要处理上百号人员。就在某次对战,北朝的士兵潜伏在红十字会的物资运输车里,成功打进周子瑜所在的野战医院。

北朝的上级大概明白,士兵受伤后,未恢复的是苟延残喘的生命,恢复之后的,却是折损一点的战斗力。因此要割断伤口和恢复之间的链条,最直接的方式便是清理对方的医护人员。而所有的医护人员归红十字会监管,一般的方式无从下手,北朝的上级便想到让士兵乘坐运输车里。

那一天的野战医院到处弥漫血腥味,周子瑜因受凑崎少尉之邀离开,回来却发现几乎所有人倒在血泊里。纵使见过大大小小的血腥场面,周子瑜依然把胃酸吐的一地都是。她的喉舌不断发出撕裂的咳嗽声,凑崎替她擦去嘴角的唾液,缓缓地扶她起身,随后把她抱紧。周子瑜的胸膛贴着凑崎的脑袋,肩胛有凑崎的手掌轻拍。

倒在手术台的人,躺在地上的人,健全的身子全是血窟窿,模糊的脸庞消去了许多特征。

周医师从那以后沉默寡言了许多。凑崎一点一点地看着她从开朗变成谨慎的性子,看着她的脸上渐渐显现不出喜怒哀乐。她时常会在夜里吹冷风,一个人在基地允许的范围走圈,直到脚后跟磨损。

调任是唐突的,随机的,周子瑜接到北朝战争需要大量医护人员的时候,名单已经有她的名字。周子瑜坐在货箱上,褂子披在肩头,想了一夜,沉默了一夜。别人不知道,凑崎知道。凑崎躲在角落里注视着,想走近却不敢近,想交谈却不敢谈,她知道互动之后,只会让眼前的人怀着不舍离开。

送走周子瑜时,凑崎少尉连忙赶去开会。她和周子瑜见了最后一次,送别时,小年下没哭,眼眶却红得瘆人。凑崎抱的更紧了一点。

从记忆中拉回来,周子瑜听见凑崎带笑的声音。“四年的光景很快会过去,周医师回来的时候,要请我吃饭。”

“好,请吃饭,还有呢?”

“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我身边。”

呲呲的电流声掩盖了凑崎的声音,周子瑜听到外头有人叫唤,匆匆交代几句便挂断了。

周子瑜撑起黑色的大伞,跟随士兵走向来人的路上。不远处的军帽让她一下想起对方的身份。每个月的几天内会有专人向士兵们进行心理疏导,不论官职的大小。这其实也算是检验卧底的一种方式。周子瑜距离对方几米,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庞。

“周医师,”对方敬了礼,“请随我到老地方吧。”

周子瑜发觉对方换了一辆吉普,颜色也变成了黑色。到达封闭的机构时,对方主动拉开了车门。

从现在开始,慎言,慎行。

周子瑜走进没有窗子的房间里。房间设有镜子,是单面镜,周子瑜知道镜子后面至少坐了五六号人。她在镜子前整理歪斜的领口,之后回椅子上等候。

“我是您的心理咨询师,以下的问题,请您根据近期的生活情况如实回答。”

对话进行了三个小时,内容包括思想汇报,近期来往,选取一段时间的日常琐事。在谈到近期来往时,周子瑜犹豫了片刻,最终回答凑崎纱夏。

咨询师叠着手腕,周子瑜明白她在向镜子后面的人发送信号。谈话内容又追加了许多。周子瑜皆以“情况属实”回答。

“周医师,本次会话结束,感谢您的配合。”咨询师把手头的资料仔细整理,之后亲自推开房间的门。周子瑜提走自己的伞,默默地走了,咨询师跟了上来。

“还有什么事吗?”周子瑜依然不动声色,离开的环节也属于观察的范围。

“这是最后一个环节,送行。”

咨询师陪着周子瑜来到吉普车上。

“新加的规定?”

“是凑崎少尉对我要求的。她说周医师年龄还小,却是技术军官,特别在北朝,要好好看护。”

咨询师又说,“上述这些话,她用中文传达,她的中文很标准。”

周子瑜收起伞,准备上车。她突然发觉,咨询师早已换了人,原先的咨询师似乎被调去了别的地区。

“谢谢您的送行。”

周子瑜用中文回复。咨询师敬了礼,目送吉普离开。

    

十四点之后,少尉按时给吊兰浇水。对门的吊兰陆续开花了,花蕊比自己的那盆更大一些。少尉浇完水后,坐在椅子上看着远处的云。

晴天的云一片连着一片,像极了鱼鳞,其中两片还像周子瑜的眼睛。少尉虚着眼,仿佛真的看见她了。

她的眼眶湿漉,分不清哭笑,凑崎便想象她的眉毛、酒窝。她的眉毛平直,酒窝深邃,笑意盎然。凑崎闭上了双眼。

这是几年前的笑了?凑崎看着云,看着吊兰,也看着自己的双手。她掰着指头数了数,大约是三年前。

这时,她终于想起自己的吊兰没浇水,连忙起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。在离开周子瑜的办公室之前,凑崎照例上了锁。

少尉原先不养花花草草的。某次,周医师感慨她自己的办公室多年不用,阴沉沉的,少尉便订了两盆吊兰。一盆挂在自己的窗上,另一盆放在对门的桌上。

起初,凑崎时常因为忘记浇水心神不宁。后来就把水壶放在自己的桌下。周子瑜时常会问吊兰的生长状况,凑崎一五一十地告诉她,语气夹带炫耀。

临近花期,凑崎会对周子瑜说,吊兰渐渐开花了,办公室生气了许多。

周医师才会在那时传来笑声。

凑崎在给吊兰浇水时,固定接线员又来敲门了。凑崎停下手边的动作,赶去开门,接线员把话筒递了上来。

“凑崎少尉,对方说是您的挚友。”

凑崎纱夏接过话筒,“子瑜?”

“是我,少尉下午好。”周子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漂浮,“即将开战了,今晚过去,将与你断开将近一周的联系。”

凑崎纱夏沉默了一会。

“我知道了。你上前线的时候,不要忘记带一把防身的匕首。救援时,千万留意周围的情况,还有是,”凑崎哏了一下,“要平安。”

“少尉替我加油吧。听到少尉的声音,会很安心 。”

“周子瑜要活着回来见我。”

周医师轻轻地笑了。“少尉,吊兰怎么样了?”

“开出的花比我那盆要漂亮。”

“好,烦请少尉多多关照它。”

周医师主动断开了电话,受上级通知安装野战医院。凑崎放回话筒,把门上了锁,任凭身子滑落地上,脑袋抵着门板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
北朝的天气仍在下雨,为精密仪器的运输增加了难度。集装箱被整齐地停放在规划的一侧,另一侧是安放成品的便携式医院。本次组装将近一个半小时,雨天里,所有人的节奏都放缓了不少。

过了傍晚,风小了,雨势欲停,空气漫开草树沐发后的淡淡土腥气。彼时基地打起了灯。明亮的光线下能看清飘落的雨滴,细如针毡,倒也像工厂里排开的棉线,从早到晚不见断落。周子瑜打着伞回去,夜里巡逻的士兵增了一倍,外头也有喝酒聚餐的上级。

整个夜晚似乎只有碰杯的声音,和几人之间碎碎的闲语。周子瑜把伞压低了些,夜里的雨水歪斜,打湿了鞋舌。

从沙地走到水泥地,周子瑜回到宿舍,打开微弱的灯。她从柜子把军装翻了出来,挂在墙上,上边的几枚勋章泛着光。口袋边上系着的流苏稍乱,周子瑜用指尖粗略地梳理了一会。她回忆起升职的那天。凑崎少尉为她系上流苏,把三颗银扣错落安放,最后抬睫看向自己。少尉的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,绽放的笑容灿烂,舒展的眉间温柔。

恭喜你,从现在起我要改口啦。恭喜你,周医师。

周子瑜回过神来,天已经很晚了,窗外的灯塔多亮了几盏,开始移动照明。她收拾好衣物,推门走进浴室。

浴室里雾气萦绕,今晚过去,所有的一切在战场相见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
釜山持续两周晴天,太阳刺眼,凑崎迫不得已撑开伞。随一辆加长的豪车离开,凑崎被带到独立住宅区,迎接人是美军少校。凑崎纱夏跟着她走进宅子,里边却是改造过后的大型实验室。

右侧房间开了门,不出意料,走来的人是俞教授。她的头发长了不少,发色也比上次见面时稍淡,凑崎知道这是长期辐射所致。

向俞教授敬礼之后,凑崎问,“‘计划’①进展顺利么?”

“研究十分顺利,我们计划在年末进行一次爆炸实验。”俞教授推了推眼镜,“少尉,近期天气转冷,您穿的太少了。”

“这间屋子的暖气供应不错。”凑崎看见窗子蒙起一层水雾,“我们去外头聚一次餐吧。”

“林少校呢?”俞教授问了身旁的美军少校。

少校备好了车钥匙,微微一笑,“我来开车吧。”

路上的少尉心不在焉,俞教授从车厢里翻出烟盒,递了一根。少尉摇了摇头,她说四年前戒了,小年下干干净净,不喜异味,凑崎少尉花了很大的功夫戒掉。俞教授好笑地问,那现在呢,她不在了,破例一次?

凑崎少尉的拳头即将砸在俞教授的脸上。

林少校忽然转了一个弯,少尉的拳头偏了,俞定延的瞳孔放大了许多,下巴的褶皱多了几层。

紧张的战事忌讳与死亡沾边的词汇,俞定延心里清楚,也知道先前的话语伤人。凑崎纱夏捏着的拳头迟迟未松开,脸色却是愁眉的面相,俞定延只好把车厢里的硬糖翻了出来。

“你还留着呢。”

凑崎接过粉色的包装纸,仍是赌气的语调,俞定延说赔不是,又说不懂事,多塞了一颗。

“你看看生产日期再吃啊,我不知道留了多久了。”

“一九五八年产,哦,这不是猎户座计划开展的时间吗?”凑崎自顾自地说着。“保质期三年。”

然后她把硬糖含在嘴里。闹腾过后,气氛安静了许多,俞教授看着凑崎闭目的模样,突然想起那人累到在实验室打地铺的日子。

战争的年代,谁能天真一些呢?俞教授看着窗外,天阴了,零星的雨滴附在车窗上。她想到北朝凄凄切切,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;想整个半岛的历史,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,片头到片尾,也是这样下着雨的。

从军统区开往民区花了大半个钟,林少校的车子停在后街的一处空地,三人在居酒屋里聚。少尉没动过菜,一直在喝酒,林少校夹了一碗肉放在她的面前。

其实凑崎心里的七上八下都被看出来了。她拿起酒杯的手在抖,筷子也夹不动菜,俞定延便喂了她几口。

“她会平安的。第一天,双方一般虎头蛇尾,不会激起波澜。”俞定延说,“她不是聪明的孩子么?”

“她是。”

“嗯,她是。所以她会平安。”

“核弹什么时候实验?”少尉的声音不大,好在周围没了闲人,林少校急得捂上她的嘴。

“嘘!少尉,”俞教授给她塞了一大口肉,“你自罚吧!”

被灌醉的凑崎沉默寡言,喝醉之后,不像其他人情绪高亢,反而更加的内敛。像是刻意隐藏了气息,凑崎总是不经意没了影。她在后边走走停停,时不时蹲下身子,最后一次蹲下没站起来,便躺下看着釜山一片连一片的云。

虚着眼的世界总是带有朦胧的色彩,凑崎看不清天空的颜色,周围泛起浅浅的水光。她看着云层不断堆叠,似核弹爆炸后的绚烂,又似一排一排的白鸽盘旋上空,忽然之间,一缕残喘的疲惫淌上心头。她想到林中的军刃,想到河畔的驻营,又想着周子瑜折过的两艘纸船。

那会周子瑜问过,少尉知道孔明灯么?

凑崎摇了摇头。周子瑜便折了两艘纸船,管少尉要打火机。随后不知她从哪带来了蜡烛,又管少尉借匕首。准备齐全后,周子瑜把蜡烛放进纸船内,又将纸船放进溪水中,看着轻舟摇曳飘荡。

周子瑜闭起双眼,双拳附于胸口,默默祈祷。凑崎大约明白了孔明灯的意思,学着周子瑜的模样,祈祷战争早日结束。

再度睁眼时,凑崎看了看溪水,孔明灯随秋波渐远。继而转眼看向她,夜风撩拨鬓发,周子瑜好的不似人间。

一九五八年的霜降,第一次北朝战争结束,在撤离当天,凑崎亲自放了一次孔明灯。她像那晚折了两艘纸船,放进溪水中,默默祈祷。这回她祈祷周子瑜平安健康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
战事已过十二天,这天早上,周子瑜收到两封电报,落款皆是凑崎纱夏。一封是技术层面的提问,另一封是情书。

情书内容提到近期的琐事,也包含少尉受过的小伤。她如此写道:温茶醒脑时,突然忆起周子瑜为我泡过茶,却一次也没为我倒过一杯,记下此仇。我边想边倒茶,烫着了手,又刺又麻,周子瑜什么时候回来为我倒茶呢?

周子瑜笑了一声。

第四段,少尉提到:釜山新开了一家猪蹄店,老板也是海漂的关西人,于是我买了四斤猪蹄,价格折了半。这价格对上份量很实在,以后要和周子瑜坐在那家店里吃酒聊天。

周子瑜摇了摇头,她不喝酒。

读到末尾,最后一句仍是思绪良多,改日再聊。但落款变了样,写着,亲过子瑜额头的纱纱。

周子瑜把电报对折,放进口袋里,顺便把围巾提了提。她与少尉断开十二天的联系,这十二天里,只有自己明白日夜兼程的劳累。

第十三天的夜晚,周医师将进行一场手术,为某士官长移除右肩的子弹。一想到回信要耽搁了,周子瑜便来回走得急匆匆,不停地在看着腕上的表,后来同事叫住了她,说是士官长抬过来了。

年轻的士官长半躺在担架上,周子瑜停下脚步,一时忘了需要做什么。同事在一旁消毒手术刀具,周子瑜才想起要救人,急急忙忙套上手套,上手术台去了。

日子一再拖沓,回信的日子便是第十九天之后。周子瑜只趁半夜上接线室敲字,一封是严密的编码答复,另一封则是家书。周子瑜不在封页写上情书,只有肉麻的少尉会添上此字,她想了想,挑着“家书”二字做了封页。

周子瑜谈到,近期的轰鸣声愈发频繁,伤员情况几乎全是中弹。有些伤到的部位还能救,有的便只能束手无策了。周子瑜把近期挑出的子弹收集起来,粗略一数,大约三百四十二颗,并进行部位分类,四肢中弹是最多的。有些伤员情况则是刺伤,比挑子弹的工序稍好一些,但也需要高度集中的状态,进行缝合手术。由于物资分配出了些差错,缝合用的棉线迟迟未送达,周子瑜便剪下自己的衣服,取几根白线穿孔缝合。

写到最后,周子瑜觉得气温又降了一点,嘱咐少尉留心天气,出门多添几件衣。差不多就到这,而周子瑜仍未收心,又叨了几句按时作息。最后也像少尉多了此句:思绪良多,择日再聊。

这封家书便顺着电缆制成电报,摊在少尉的桌上。初冬的早晨飘了雪,少尉朝窗口轻轻哈气,指头来回刮擦水雾,地上的白色渐渐扯出草绿。少尉给吊兰浇过水,偶然飘落的几片花瓣沉淀下来,四季的末尾终究还是来了。

凑崎带着第一封电报离开,驱车来到别墅,在栅栏门前停留。别墅栽的花草也打上了霜,叶子落得到处都是,有的也随风飘走了。这阵子的风刮的面庞生疼,凑崎下意识地闭上双目,这时传来解锁的声音。

俞教授的围巾绕了一圈半,剩下的部分垂落略长,不太好看。她拉开大门,凑崎趁此走了进来,终于伸手扯了扯那条围巾。俞教授把那截长长的尾巴甩上肩膀,这时凑崎便说,“呀,俞定延,你连围巾都不会围。”

“怎么回事,来这么早也不打声招呼。”

俞教授几乎没睁开眼,迷迷糊糊地带着人往室内走。凑崎也不急着回答,一切等安顿下来解释。

实验室的暖气开的很足,凑崎把大衣卸下来,从里兜掏出电报。俞教授终于清醒了一些。

“嗯?周医师回复了?”

“回了,但这是我俩之间才懂的编码,我先给你翻译。”

“行。”俞教授转身就走,“我先回去睡一下,我太困了......呀,凑崎纱夏,你怎么又穿怎么少呢?”

“嘘!”凑崎不慎划出一条无关紧要的线。“快去睡觉。”

“你也不怕感冒。”俞教授打着哈欠,随便走进一个房间睡了。

大约过了晌午,凑崎把电报内容一字不落地翻译完成,连忙跑去敲打俞教授的门。“呀,俞定延,我要辛苦费。”

俞教授蓬着头走出来,看见凑崎手中的纸,稍微清醒了一点。“你要吃什么...”

“我要辛苦费。”

“哪有钱,只能给你做吃的。”

后来俞定延做了汤面。凑崎说她辛苦一早上,回礼却是朴朴素素的汤面。俞定延吸溜一大口,故意盖过凑崎的唠叨,接着说了好几句超好吃。

“呀,凑崎纱夏,我这人很实在的。”俞教授拍了拍凑崎的手,“你觉得亏,咱们下次实验完我请你去吃烤肉行不行?”

“还算是个人。”凑崎啜了两口汤。“你快点吃,快点看,快点工作。”

“呀,呀,”俞教授喊出了声,“凑崎纱夏,恋爱了?怎么和傻子一样?”

“请快点让核弹炸起来吧~”凑崎眨了眨眼,“这样和平就能快些到来,周医师也能早些回来了。”

俞教授接过那张纸,看了看作秀的凑崎少尉。凑崎的开朗是假,担心是真,一早上门顶着严寒等自己,心里比谁都急切。急切核弹的成功,急切南北的统一,急切周子瑜的归来。说到底,凑崎纱夏不过是自私的人,拿着和平挡下闲语,实则只盼周子瑜和她自己能过上好的生活。俞教授顿时觉得凑崎可悲,也觉得自己可悲,参加猎户座计划的缘由,何尝不是和凑崎一个道理呢。

“周医师是双学位?”

“修了医学和物理学。怎么了?”

“哦,她的功底很扎实,虽然没有直面回答我的提问,但给了我一点启发。”俞教授来回揣摩纸上的内容,不断呢喃着,“周医师才多大呢......”

这时,俞定延突然直起身,“我大概想通了一点,不,两点,我先去忙了,少尉自便吧。”

凑崎看着她急忙的身影,心中涌上莫名的期望,关于釜山的云、周子瑜的眼睛。凑崎把餐具收拾好,洗干净,根据大小依次放进柜子里。后来无事可做了,便坐着等,等俞教授携好消息出来,等核弹发射的日子推近一些。

她躺在沙发上,拾起地上的书本,随意翻看,久了之后便换一种姿势。此时的别墅传来门铃声,凑崎走了过去,来人是面熟的林少校。

凑崎向林少校敬过礼,扯开摇摇晃晃的门栏,林少校问,“俞教授有新进展了吗?”

“似乎是,俞教授在实验室待了很长时间。”

“刚接到通知,上级要求我和少尉加守别墅,最好能照顾俞教授的身体健康。”

“少尉有更好的提议吗?”

“没有。”

林少校把公文递了出去,“上边是违约责任。盖过章了,只差签字。”

凑崎问,“什么时候这么严格了?”

“只是对此事更上心而已。”林少校反问,“少尉会做饭么?”

“少校说越南春卷算不算?”

林少校只好干笑一声。

凑崎盯着釜山的晴空,碎语片刻,“这一年的末尾,只能当看门狗了么......”

她想起接线员的手势,电话那头的声音,办公室的吊兰,心中闷了一声,锁上别墅的门栏。

        

按原定计划,首次核弹实验安排在十二月二十三日。这天早上,运输核弹的武装车声势浩大地驶向荒地。大大小小的仪器正在调试,除去三三两两闲语的军人,其余全是穿戴白褂的科研人员。不曾见俞教授穿过白褂,俞教授喜爱时尚,这些素白的衣服极少见她穿在身上,这回总算斯文了些。

等风小一点后,俞教授对着无线电喊出倒数。

五。

凑崎攥紧手指,想起了过去的种种,俞定延总算没有失约。

四。

釜山的云聚成一团,毛茸茸的,有点像周子瑜提起的吉娃娃。

三。

风声忽然增大了。

二。

凑崎盯着炮孔,眼神漾起浅浅的笑意。过去的光景历历在目,像漩涡一般,不断激荡内心深处。

一。

只听空气中擦撞一声巨响,对面山腰崩出大大小小的土块,朝四面八方垂落,像壮阔的流星雨。跟着云烟腾起,刺眼的红色拓入瞳孔,如鲜血淋漓,苦海翻涌,而凑崎却看见了江畔漂流的孔明灯。那抹猩红逐渐稀释成黄色,尘柱上边聚成了蕈状,最后随风缓缓消散。

面对如此景象,全场沉寂。望着远处稀疏的云烟,俞定延说,“今日之事,尽心、尽力去做了,无论成败如何,都应该高高兴兴地上床睡觉。”

接着人群散去,收拾仪器,几声轻叹在荒地中响得异常清晰。俞教授沉默了,炸出的蘑菇云不达预期,实验失败,仍需努力攻克。就在转移注意期间,俞教授看见角落的凑崎沉默寡言,攥紧手指,就差委屈忧怜的眼泪。

俞教授上前,拍了拍她的肩膀,“少尉去回收残骸吧。”

“为什么会失败呢?”

“失败是成功之母。少尉,您总是心急,去放松一下吧。”

俞教授无奈地走了,凑崎也明白,实验的失败对她而言打击更大。凑崎僵硬地走动起来,走上吉普,握着方向盘的手抖得厉害。

她这双手,接过刀刃,摸过枪管,也不曾如此狼狈。她这双脚,涉过山水,踏过泥泞,这回却伸不直了。凑崎感到全身的疲惫,摊开心中愁,里边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周医师。如同抽离剥茧的疼,深谙世故的悲,揭破的疤难以康复。

回收残骸之后,俞教授与凑崎见过今年的最后一次面。凑崎在不远处看见那缕茶发,便停下吉普,按了数十次喇叭。俞教授回过头,车上的人踩着踏板下车,并朝自己敬过礼。凑崎一句不提,俞定延看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,明明想开口挽留的,喉咙却横亘着万丈深渊。她走的时候,脚步坚决,背影孤立,好像筑起一道无缝的墙。一年的末尾略过世间万象,最终停留在她这里,俞定延甘愿领教,领教“我偶尔离开,永远回来”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
近来战事松弛,周子瑜的时间变多了。消闲时,周子瑜会在案前写信,也学了一些日文。凑崎偶尔会寄电报过来,目前共十三封,每一封的落款都不重样。第七封的落款是“吻瑜”,第九封是“纱又念”,最后一封大大方方写着“你的妻子”。凑崎太聪明了,凭借此般琐碎的细节,横冲直撞地钻进周子瑜的心脏,不至于在紧张的战事里,让她无人牵挂。

周子瑜提笔,写下抬头。夜里风寒,手指僵硬,周子瑜把围巾取下,绕在手上,夹笔的指节恢复了活力。这时候,周子瑜想起少尉的手。少尉的指骨纤长分明,一年四季温热暖和,还喜欢在冬天牵手。天冷的时候,少尉总是越走越近,胳膊贴紧胳膊,手臂挨着手臂,主动勾着周子瑜的尾指。周子瑜便会转头看向她,起风的夜里,她会慢慢地嵌入指隙,最后抬睫相视。

少尉的眼睛藏起了深海,掩起了夜空,唯独呈现在周子瑜的眼前。所有的涟漪和星辉,所有夏天的味道,通过眼角的笑意,完完整整地、跌跌撞撞地送了出去,恍惚整个冬天不似冬天。

正当疾书之时,接线员提了醒,凑崎少尉来了通话。周子瑜赶忙停下笔,颤颤巍巍地接过话筒,先是打了一声招呼,电话那头的少尉低低地笑了。

接着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沉寂,一时想说的话,就在接通的刹那失去了意义。周子瑜听着凑崎纱夏的呼吸声、心跳声,仿佛她始终靠得很近,仿佛每一分、每一秒,始终待在彼此的身边。

凑崎开了口,含糊不清的鼻音打断了沉寂,她一共说了三次“我想你”。周子瑜似笑非笑,眼眶潮润,以相同的思绪回应。

凑崎仍不放心,舒了长长的一口气,小心翼翼地问战事如何。周子瑜忽然笑了,她提到伤员人数不断下降,接着讲胜利趋势,那是她最兴奋的一晚。

凑崎只顾着笑,仿佛能听见窸窣的鼻涕声,周子瑜便想象她笑出眼泪的模样。

大约停顿几秒,周子瑜的话筒传来轻柔的声音。

她说,圣诞快乐,周子瑜,圣诞快乐。

与凑崎通过话,窗外正好下起了雪。渐渐降临的雪,仿佛承载了数年的光景,直到落地之前,清晰闪耀却平淡无奇,看一眼是如此,看一辈子也是如此。这些雪花落下来,明天的太阳会将它们拂去,一日复一日,一年复一年,只是每一年的雪花,不再是今年的雪花了。

周子瑜不过圣诞节,但基地里的美军士兵随处装饰着节日的气氛。枪上套着红袜子,门前贴着五颜六色的彩带,还有之前就在准备的圣诞树。据说这天的基督徒买酒半价,周子瑜便收到许多救过的士兵送来的酒。

一瓶一瓶的酒摆在案前,几乎占满了桌子的空间,周子瑜索性开了聚会,留下所有医护人员庆贺,庆贺圣诞节,也庆贺这一年平安结束。

周医师不太喝酒,最多喝了一小杯。成年过后,她被灌醉的机会只留给凑崎纱夏。那时候的凑崎精打细算,诸多小心眼,才想出以嘴替杯的馊主意。凑崎总共吻过十五次,约两杯,周医师便已经摇摇欲坠了。

听好了,周医师。你的酒量也就这么点儿了。十五次,约两杯,以我的喉舌算。

从那时起,十五次像一条泾渭分明的分界线。周子瑜摸索凑崎的计量,喝过第十四口停杯,随后辞别所有的敬酒,到外头走圈了。

若是此刻时间流逝稍快一些,便能步入二十九号,少尉的生日。可周子瑜想把时间冻结起来,停在此刻,她还是想和少尉看一看圣诞节的夜雪的。

就此别过,一九五九年冬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细雪化开之后,吊兰不经意冒出花蕊。近些天不断回温,除去严寒的北风,便可在日光下取暖。办公室透来灿烂阳光,落的一地斑驳,散去阴寒和湿冷,想必花儿就把时下当成花期了吧。

对门的吊兰似乎开的更艳,恰如周医师本人,什么都好。比如身高,周医师的确很高,对门的吊兰也长得很快,这么想,那吊兰与她便是门当户对了。凑崎偶尔也会做梦,梦见自己和她一样高,看看她的风景,看看她眼中所及的一切。凑崎心想,周医师的世界大抵是一尘不染的,小孩子的目光总是清清澈澈,单单纯纯,映出的色彩总是形形色色,规规矩矩。

少尉推开门,提着水壶进来,照旧为吊兰浇水。周医师的吊兰长势越来越好了,漫出的新叶垂落下来,合着光影架起虹桥。少尉便想到,若是去搬另一盆吊兰来这儿呢?但想到搬走后,办公室凄凄清清,怪可怜的,便由着它去吧。

少尉累了,坐在周医师的办公椅上。日光泄下来,少尉几乎睁不开眼,一片连一片的烧红抹去了视线。像是经历叛逆期的少年,明知故犯,不由自主,固执地仰视刺眼的日光,寻找丢掉的心境。这一次,凑崎认清了明天的去向,没忘昨日的归处。

远处的声响如洪涛般灌了进来,凑崎不由得站起,凝视远方,久久不能平静。那一刹那的思潮湮没太多的记忆,凑崎只觉得头晕目眩,思绪泛滥,所有喜怒和悲欢,随着这一刻的到来,变得平静如水了。

那缕巨大的蘑菇云直冲霄汉,此时,凑崎的脑海浮现去年的往事。那一天,实验失败,计划逾期,但在那天过后的五个月里,也正是此刻,一切雨过天晴。这是一群人的见证,更是一代人的回忆。

一九六零年初,核弹实验顺利完成,南朝成功研制两枚核弹。所有参与计划的军官和教授纷纷提拔,凑崎纱夏从少尉升到了上尉。授职典礼上,凑崎获得了上尉的勋章,并追加三四项奖勋,一本精装的车线本,和一支名贵的钢笔。

凑崎认识熟悉烫金机的朋友,专程来到家中拜访,请求加印车线本上的封字。这一趟下来,凑崎的本子上印着中文的“记事”。她从不忘周子瑜教过的中文,每个字一笔一划地记下,丝毫未曾含糊。闲暇之余,凑崎还会涂鸦“周子瑜”这三个汉字。

过去周医师提起笔,一丝不苟地写下许多汉字,凑崎便求着借去练笔。凑崎从中挑了几个,第一次是练“周子瑜”,第二次练“我爱你”。周子瑜毫不吝啬地夸她的字漂亮,以至于微笑时的酒窝深邃。

借友人之手,凑崎的钢笔加上了墨水。她翻开车线本,笔杆不停地晃动,等墨干了之后,“凑崎纱夏”和“周子瑜”,便长久地留在第一页上了。

        

一九六零年夏,两枚核弹的成功突袭,致使北朝一夜沦陷,驻扎的基地传来惊天的欢呼声。

周子瑜没想过,战争会在深夜入梦时结束。确认所有的防护措施后,指挥不断组织撤离,周子瑜安排与医护人员同车。一早,所有的运输车统一南下,在回家的路上,周子瑜想着凑崎少尉的眼睛。

天气也在庆祝此刻的荣光,放了晴。周医师和车内的朋友唱着歌,唱给亲人,唱给和平。

从车上回到总部,周子瑜打开少尉办公室的门。里边的一切沉沉闷闷,周子瑜做了清扫工作。她把书归类,拿起鸡毛掸子拂去灰尘,扫去地上的纸团,清洗积了一层垢的水杯。桌上和椅子用抹布擦了两遍,灰已经积得厚厚的一层了。

凑崎少尉换办公室了吗?

正当周子瑜疑惑时,弯腰的瞬间看见了桌角旁的相片。

凑崎少尉穿着初次上任时的军装,和带着护士帽的自己合照。六年的光景里,凑崎少尉多了许多的勋章。相片里的少尉眉间温柔,一笑醉了光阴。

忽然忆起放置许久的吊兰,周子瑜急忙起身,环顾四周,寻遍一圈也未曾找到。后来赶去自己的办公室,正值推门那刻,映入眼帘的两盆吊兰互相挨在一块,不复以往的活力了。这里的一切干干净净,桌椅和文件摆放整齐,周子瑜轻轻地扫过桌面,缓缓坐下,忽然忆起一九五八年的秋夜。

那些日子会彻夜难眠,随着记忆月月变,年年变,却因看过平淡无奇的天空、被浸染通红的日落,只顾涌上共度季节的双手、和那条灰色围巾的记忆了。

周子瑜发觉抽屉未上锁,拉开一看,里边留着少尉升职领的车线本。本子墨绿,厚沉,由于积灰的缘故,边缘的纸张泛了黄。封皮的工艺做了烫金,写着中文的“记事”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
一九五五年,十月十三日,阴
  和周护士初次见面,周护士很白,很高,眼睛又大又亮。声音干净,些许未经历变声期,依然带着稚气。我在和她对话时,发现她的语言表达并不流畅,需要停顿好几秒消化。
  在她涂抹酒精时,我问了一些生活琐事,她皆以“还不错”打发,神情严肃认真,直到酒精挥发才抬起头。她忽然笑了一下,告诉我餐厅的炒年糕味道很好。
  我发觉周护士从里到外都透着可爱,她的反应大概比别人慢一拍,尽管我知道这是语言不通造成的。我接着问她有没有喜欢的人。
  周护士取来针线,准备进行缝合手术。大概再过几秒,周护士才回答了没有。我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脑袋,窃窃地笑了,周护士却说,准尉,手放松一些,它在抖。
  我的笑声越来越大了,我问周护士什么时候再见面。
  周护士细心地穿针引线,之后握着我的手,小心翼翼地贯进来。我倒吸一口凉气,周护士终于回复了,她平淡地说,拆线的时候。
  这回轮到周护士问我:准尉,这个刀伤需要打一针破伤风,你准备好了吗?
  我感到痒和疼,想伸手挠痒,周护士取出了针管,我咬着牙问,针管粗不粗。
  周护士笑着对我说:准尉,我还算漂亮,看着我忘记疼痛吧。

十月十六日,阴
  转眼便是拆线的日子。伤口愈合的很快,已经结了一条青黄色的疤,我盼着能在午饭后与周护士见面。十三点已过,我等的稍困,特意冲泡了咖啡,周护士终于提着药箱见我了。
  过不久,周护士在门前喊着:准尉,我来拆线了。
  听到这样的声音,我连忙把咖啡放下,邀请她到办公椅上坐好。我发觉周护士似乎更漂亮了一些。她摘了护士帽,绑着低马尾,面容英俊,眼含深潭,我的心便如天上的月亮,时而阴晴,时而圆缺,眼前人便是心上人了。
  周护士忙着她的手头工作,我便忙着欣赏她的容貌。我总在赞叹上帝的鬼斧神工,也赞叹我的福气,我是怎么遇上这么漂亮的女孩儿的呢?我问天,天不应;问地,地也不答,我扪心自问,那颗心只晓得咚咚狂跳,我便相信何为命中注定的了。

十月二十七日,晴
  为了再次见到周护士,我犯了傻,刻意划伤食指的指腹。又担心伤势过小,她不肯来,我便假装咳嗽,一次比一次大声,好让下属去她那儿汇报情况。周护士紧赶慢赶地过来,轻敲三下门的时候,我还得刻意咳几声。
  周护士仍是初见时的模样,戴着那顶白色的护士帽,手里提着常见的药箱。
  她一见我,就低头,问我伤势如何,紧接着便取出酒精为我擦拭,寻来纱布为我包扎。周护士捏着我的手,我生怕指头埋起来的血管太沸腾,走漏心率,还怕她待会就走,留不住人。我旁敲侧击地试探她的安排表,又装作漫不经心的模样,套出她住的宿舍。
  临走前,周护士嘱咐我留心刀具,我为了记下她的床位,双耳暂聋,错过了应答的时机。

十一月一日,多云转晴
  说来巧合,周护士调换了宿舍,离我住的地方只差两栋楼。我每天寻思怎么偶遇,遇上了闲聊什么,日子便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。
  这一日,我又遇上了周护士,她在给野狗喂食。我认得那残食碗,正是她从我那带走了的,那碗碎了一小块,周护士用胶布缠了起来,不至于伤到野狗的唇舌。
  她蹲着观察野狗的进食,原本像一堵山的身躯,眼下却退化成一颗石头。我站在原地,今天便不和她打招呼了。
  我忽然反应过来,周护士的确还是未成年的孩子。

十二月七日,大雪
  这些天雨雪霏霏,我很少出门,加上文件一批一批地发放下来,离开办公室座椅的时间越来越短了。
  忙碌的时候,我保证没想周护士,她可以赖在我的心头,但鲜有机会爬上我的脑海,所以我的工作效率丝毫不差。
  但是,在完成一天的工作量时,我又不得不想起她。想她的白色护士帽,想她的深邃眼眸,还想她说话时的语调。军队里这么多人向周护士示好,唯独她向我作出这些反应,我便大胆推测,推测我俩八字相合,天造地设。
  
一九五六年,一月三日,雨
  这些天,周护士有空就待我这儿,向我讨教韩语。我在庆幸她主动找我时,也终于明白她不善言辞的缘故。她的发音虽然标准,但语法很乱,用词也不准确,好在药品都以洋文标注,不至于造成技术性失误。
  不知周护士从哪道听途说,晓得我语言天赋不错,专程在下班前找到我。这是她第一次主动,我还未准备好,她就这么跌跌撞撞地往我心里去了。
  我们待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,有时加班晚的时候,她会跟着我,直到我回到宿舍。我从不赶她,也不强留,她便像我的影子,白天当我的学生,晚上成为我的朋友。
  周护士一向不善言辞,但她的眼睛是会说话的,她的喜怒哀乐,完完整整地映在清澈的眼眸之中。

五月六日,晴
  今年五月份,我的任期已满,升了官。我从准尉升到少尉,相应地,渐渐听不见周护士口中的准尉了。我担心升官之后,周护士和我存在特殊的隔阂,所以在升职那晚,我吻了她的脸颊。
  周护士既不躲,也不拒,身板比平时低了一些。我揽着她的腰,慢慢接近,最后停在她的脸颊,轻轻碰了一下。
  那晚我们不教韩语,我们坐在床沿,互相学习对方的母语。
  我叫唤中文的“周子瑜”,只见周护士皱着鼻头,腼腆地笑了。


一九五七年,三月十二日,晴
  最不愿度过的一天来临了。一些命定之事,早早烙进思想里,嵌入基因中,生为之生,死为之死,躲不过,逃不掉,唯有努力抗争。我坐在吉普副驾上,望着远处的杨树,浸红的日落,仅剩两个小时抵达驻北朝基地。
  我和周护士编入同一支部队,她是医护人员,我是战场士兵,她拯救我,我保护她,我们的灵魂拷在同一条命运的链子。
  战争的日子里,我们一反往常,时刻相见。周护士经常处理我的伤口,严重时,她会暂且留在我的宿舍。每当我醒来时见她,我便总是不由自主地愧疚,她的表情太明显,她的心思太好猜,她也曾对我说过太喜欢。
  
一九五八年,十月二十三日,阴
  西垂的基地被偷袭炸毁,我方的基础设施出现缺口。上级火速下达通知,紧急整合部分资源,一时间,每间宿舍增加了一倍的人数。
  周护士和我同床,狭小的床板里,容下了侧身的她、依偎她的我。那时我的右臂中了弹,周子瑜主动当了靠枕,她抱着我,尽量维持姿势不动,好让我舒服一些。我把全身的重量卸在她身上,也把一颗真心抵在她心上,睡前我吻了她的嘴角。她便趁我半睡半醒的状态时,低低地窝近我的颈项,悄悄亲了我。
  日子一天一天耗去,这场无意义的战争终于告终了。双方耗尽了所有的精力,就连撤退的时间也比任何时候来得更久。我和周护士坐在同一辆车中,一块仰望同一片夜空,回到同一个家里。

十月二十七日,阴
  战争结束,回程平安,周子瑜待在我的办公室里。上级划分的奖勋早早下达,我是负责人之一,主要颁给士官,外加一个周子瑜。今早见证周护士研究生毕业,正式成为技术军官时,我与她之间的身份变了。
  正如她前些年改口的“准尉”一般,我现在需要对她改口称“周医师”,或是“周军官”。她领勋章时站的极其笔直,揭下红十字帽的那刻眼中带泪,最后穿戴少尉军服却笑了。她笑起来附带的酒窝深邃,我便受此影响不停跟笑。严肃的颁奖仪式不允许大笑,我和她憋着难受,双肩抖得厉害,最后扣上银扣时没扣好,位置零零星星,这是我扣过最丑的一例。
  周子瑜成为技术军官,职位与我相等,因此办公室就在我的对门。我不断地恭喜她,恭喜她研究生毕业,恭喜她办公室在我对门,恭喜她成为我的恋人。
  我从初识回忆,说周子瑜极其漂亮,是人群中的第一眼。又说周护士的医术精湛,我从未感受到针头带来的疼。周子瑜的指节扣紧我的指隙。
  我们额头相抵,相拥而眠,在晨曦到来的那一刻,互相吻过对方的唇。

十二月二十九日,雪
  我收到一条灰色围巾的生日礼物,周医师替我围上,并祝贺我生日快乐。
  起风的夜里,我们依偎在一块,胳膊贴着胳膊,指隙嵌着指隙,一起走过皑皑白雪,也走过春夏秋冬。
  这一年的末尾,因为有了周医师的陪伴,而感到无比高兴。

十二月三十一日,雪
  受俞教授之邀,我加入“猎户座计划”。
  我的选择一切为了和平。


一九五九年,二月二十日,晴
  周医师不常待在自己的办公室,本人也像住进实验室的木头,忙忙碌碌,四处奔波。偶然提及沉闷一事,我便搬了两盆吊兰,一盆放在她的桌上,另一盆挂在我的窗上。
  我特意问过俞教授,什么花最好养,俞教授推荐吊兰,理由是不需要精心打理。
  搬来的吊兰一盆放在我这儿,生了绿,也仿佛多了一人陪伴。另一盆放在周子瑜那儿,空气恍惚变得快活许多,而我也多了一份快乐。

十月二十日,晴
  这场无止境的战争终究还是爆发了。周子瑜早早就被划入名单里,而我因“计划”一事免去参战。
  我看着故人一个一个地走上运输车,看着周子瑜攥紧的手指,忽然心胸一窒,疼的无可救药。我僵在原地,连拥抱的手臂也抬不起来,周子瑜主动抱了我。
  我比任何时候更渴望计划的成功,更渴望和平的到来,我像疯子一样气急败坏,也像落魄之人苟延残喘。周子瑜松开了我,踏入车中,一别经年。

十月三十日,晴
  从周子瑜走的那刻起,我的睡眠质量非常差,“计划”也使我日夜颠倒,我大概受此影响,身体消瘦了些许。
  据闻战事未起,我便时常泡在接线室中,和周子瑜说说话。有时周子瑜工作不接,有时被其他占线,一来二去,通话的次数并不多。
  我便开始写信,制成一封一封的电报,把想说的话和想传达的情感,不断淌进她的心里。

十一月十一日,晴
  上级的指令像一条狗链子,把我牢牢地栓死。我待在俞定延的狗窝,事事郁郁寡欢,顿顿吃斋念佛,如同服刑役。
  若是神灯在世,我的祈愿只有两个。一是计划顺利结束;二是听一听周子瑜的声音,哪怕笑声,或是要求更低的呼吸声,我便浑身痊愈,无坚不摧了。

十二月二十五日,多云
  核弹实验失败,我在回收残骸时疏忽大意,受了核辐射,身体大不如前,须坐上轮椅。我感觉双腿失去了力气,站不起来,有时坐着也十分煎熬。
  近几天咳嗽频繁,喝茶缓和了一些,但仍感觉身体有老鼠窜跳。这两天我常写信,也拐弯抹角地问她,辐射病的防治之类。这些信删删改改,压在我的枕头下,仿佛如此便能守住秘密。
  日历提醒今日圣诞节,心想战事也会相应松弛,我便跑去接线室。在接通之前,我不断掐着嗓子,尝试发出以往的声音,不至于让她知晓我的疲倦。我像头一次操作电话一般,指尖的颤动肉眼可见,心跳也越来越快了。
  接通的那一刻,我的眼眶潮润,周子瑜在对我说晚上好。她的声音沙哑,能听出熬夜后的疲惫,接着却是低低的笑声。刹那间百感交集,我皱着鼻子,也跟着笑了。电话那头传来呼啸的风声,周子瑜似乎打了喷嚏,我出乎意料地恢复了以往的声音,柔声细语地提醒她,提醒她注意保暖,提醒她晚上多添一些衣。
  周子瑜全都应了下来,期间,我听见穿外套的摩擦声。她问我什么时候挂断,我回答任何时候,于是,她的语气变了,变得像乳臭未干的小孩,拉扯我聊了许久。她谈到战争的趋势,谈到日常的琐事,也在试探我近期的状况。那是我最高兴的一晚,从我听见她的声音开始,最后的晚安结束,一切都好起来了。


一九六零年,一月二十四日,晴
  我的白细胞不断下降,身体状况越来越糟,便想到民区走走,暂时离开阴郁的军统区。我的随身物品只有几张韩元,搭了某下属的顺风车来到民区。
  这里的楼房矮小,遮不住早晨的太阳、下午的西晒,可以闻到冬天太阳的味道。我走到之前提过的猪蹄店,和老板娘寒暄几句,坐在屋里头看着她忙碌。
  活力的人能够感染气氛,老板娘的关西腔逗笑了我。一些老掉牙的笑话和怀旧的书籍,不禁使我想起隔海相望的故土,注射血液里的母语。
  但我觉得,好像一切逐渐离我远去了。

四月十二日,晴
  核弹爆炸成功,猎户座计划终止,我从少尉升上了上尉。我没对她提及此事,我仍希望她能管我叫少尉,这样的称呼多少让我觉得安心一些。
  四月份,倒春寒使我的手脚冰凉,难以回温。我回想和她牵手的日子,想她当年温热的手,未曾流失的温度,还想她那条灰色的围巾。
  我便拿出升职送的那支名贵钢笔写下感受,我写着:故人入我梦,夜半黑甜捎上眉,似与故人笑。又写着:周子瑜的围巾又长又宽,裹着她的颈项,却不知也裹着我的心脏。

六月十二日,多云
  身子愈发虚弱,我明白,前面的路有限了。我陷入自己的回忆里,远离时间,走到不会长大的地方。
  我把车线本和钢笔放在抽屉,也把奖金买下的别墅钥匙夹在书页上,希望和平的日子里,她仍能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。
  我要把缺失的爱意补回来,我要对她说上无数次我爱你。
  周子瑜,我吻过你的唇。
  周子瑜,我爱你。

六月十三日,晴
  周子瑜回来了吗?

周子瑜提起落灰的钢笔。

“接我回家吧。”

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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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释
①  该计划指猎户座计划,当时正处于冷战时期美苏两国展开的太空争霸,美国政府制定的秘密计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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